從死亡學習

By Stephen
第一次很真切的感受到死亡，應該是在國小五年級的一個下午，那天下著細雨許多戶外的課程都取消了，大家都乖乖坐在教室聽老師上課，忽然聽到窗外許多人的尖叫聲，大家也顧不到上課的秩序便衝到走廊看發生什麼事，結果有一個小朋友不小心失足掉到中庭的水池而溺斃，我和許多同學都親眼看到他被撈上來，挺著腫大的肚子和眼睛翻白的模樣，接著好幾天我都因此而做惡夢，這是我開始對死亡感到害怕，覺得那應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。

到了小六，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，高燒不退十分不舒服，父親趕忙抱著我去附近診所打點滴，接下來我便不記得後來發生什麼事，可能是我開始昏迷，但是我卻記得那時我身處一個很大很大的湖中央，四周都沒有人，十分安靜，然後我看著一道道的漣漪從湖中央擴散直到岸邊，我想多待在那裡久一點但是卻被醫生搖醒，後來這樣的夢境便常常在我生大病時重現。

母親在我唸大四的時候因為心臟病惡化而病逝，回想在病房與母親相處的那段日子，才了解到死亡並不是要讓你覺得可怕，讓你不敢去面對它，而是要讓你學習這樣的過程。就像是伊莉莎白．庫伯勒．羅斯（註一）所闡述：『人生最重要的一門課，是學習如何愛人和被愛，毫無條件的愛，這樣當你走完人生的旅途，你會感激你這一生所完成的使命。』
在母親剛開始發病住入榮總時，醫生並不認為病情已經十分嚴重，而且相信再開一次刀應該就會痊癒。然而事與願違，母親的狀況卻是一天比一天糟，腳部也逐漸腫大，胸口疼痛到無法入眠。當醫生檢查出母親的心臟已經無法醫治時，母親絕望的表情至今仍深烙在我心中，那時父親氣憤的與主治醫師理論，明明說是沒問題的病，為什麼到最後卻無藥可醫。哥哥姊姊們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，頻頻走到病房外難過落淚。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母親，只是抱怨上帝的不公平，為何像母親那樣好的人也得離開我們。在母親去世前幾天，認識母親的至親好友紛紛來看她，雖然進到病房前都強忍著淚，但是一看到病床上的母親卻都忍不住大哭起來，我反而得幫忙安慰他們。因為母親從發病開始便沒能睡過一夜好眠，所以我覺得母親如果就這樣閉上眼睛或許能好好的休息，離開了病魔的糾纏，她還可以自由自在的想去任何地方，我便這樣開始安慰家人。

那天，我一直覺得母親自己知道她應該走了，因為那天早上母親看起來精神特別好，她便要求兄姊先行回公司或學校去，只留下沒有課的我和憔悴的父親。我想她是不忍再看到大姊每天晚上辛苦的幫她按摩，甚至整晚摟著母親來減輕她胸口的疼痛，她也不忍罹患小兒痲痹的大哥一直請假來看她，她還擔心在屏東唸護校的二姊沒能兼顧好課業，她看到死神的呼喚，於是給了她子女最後的愛：希望她的子女們都能回到自己平常的生活。

那天，我如同往常幫母親清理排泄，但卻發現母親已經意識不清，因為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經排便，而且她臉上開始直冒冷汗，心跳也變得急速，我趕忙去醫護站求救，醫師和護士立即決定要將她送入加護病房，身旁的父親看著陪他共度三十幾年的老伴，手上拿著一條手帕卻不敢幫她拭汗，轉而央求我去幫母親擦乾她額頭上的汗水，我邊擦邊告訴母親再忍一忍，等一下妳就可以到妳想要的地方了。

推進加護病房後，我便趕忙通知兄姊，然而當他們趕到時卻都無法進去，我們只好站在門外等候通知，過了好幾個小時，直到醫生說可以進來時，母親的門牙已經敲開插入氣管，身上也都是血跡，我趕忙握住母親的手，覺得她好像也用了最後的力氣握住了我，我想她應該想說什麼，可是卻無法說出來，我便在她手上寫了幾句要她安心的話，不要擔心我們好好的走吧。

這便是母親臨終時的景象，或許在冰冷的加護病房離開並不是最好的選擇，但是她一一看完了她的子女，給了她說不出的祝福後才闔眼，我想這也是她最後想做的一件事吧。
母親去世後我便不再害怕死亡，覺得死後就如蝴蝶破繭而出，可以離開了沈重的繭而自由飛翔。隨著年紀的增長，也參加過幾次同學或同事的告別式，雖然都帶著些悲傷的心情，但卻也祝福他們接下來的旅程。有時我也會覺得那些去世的親友並沒有離開我們，常常在另一個世界關心我們，所以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生命真是十分寶貴的，因為連結著好多不同世界的生命。

我再回想起那座寧靜的湖和一波又一波的漣漪，或許它牽連著另一個世界的頻率，當漣漪的波路和我們搭上時，我想過去對面的岸上便不是那麼困難了。

『死亡只是一個過渡，從這一世渡過到另一個沒有病痛、沒有煩惱的世界。』 －－ 伊莉莎白．庫伯勒．羅斯

註一：伊莉莎白．庫伯勒．羅斯出生於瑞士（1926），從事多年臨終關懷的工作，並出版多本討論死亡與臨終的著作，2004 年病逝於美國。
摘自史蒂芬家族日誌：http://tw.myblog.yahoo.com/stephen_tainan/article?mid=252&prev=289&next=153&l=f&fid=14